乙观头条 | 彭薇:生命的轻盈与坚韧
 

顺着笔直的胡同,寻觅到位于故宫东侧的南池子美术馆,窄窄的木门内,却是别有洞天。
 
透过一扇窗扉,可见太湖奇石,庭院楼阁,流水潺潺,仿佛藏了一处精致的苏式园林。加之这乍暖还寒,忽晴忽雨的天气,给人尚未走出江南的错觉。踏着假山石闯入这座园子,豁然发觉,不同于苏式园林的动线迂回,移步易景,其设计更凸显平衡大气,通透豁达,这是个以苏式园林为形,以北京四合院为骨的京式园林。
 
没有哪座美术馆有如南池子美术馆这般别具一格的建筑特色,但同时,也如陈丹青说的那样,很多当代艺术家的作品一进入这座皇城里的传统建筑,便会被轻而易举地“吃掉”。如何恰如其分地找到展陈作品与空间结构、传统场域之间形成互文的平衡点,对每一位艺术家都是一次挑战。 
 
三年前,彭薇第一次来到这里,层叠的空间,四周的游廊,像她当时正在创作的“故事系列”一样,“到处是穿越感,一间房连着另一间房”,于是,她决定化身“讲故事的人”,在这座承载着人文的传统建筑里,开启她的“梦境”和“旅行”。
 
三年后,我们走进南池子美术馆,游走在一个个房间,一并穿行在她的幻境,化身故事的旁观者,感受轻盈浪漫的人生三味境。

01 我们都需要故事
 
进入“有故事的房间”,一瞬间会遁入一种失语的状态,顺其自然地明白,这些并不跌宕的故事,不需要去强按一个所谓的逻辑,只需要静静地感受氤氲、浪漫又悲伤的场域。
 
展览梳理了彭薇最近三年创作的“故事”系列,延续了她对绘画叙事的迷恋,也延续了她“讲故事”的方式。这些故事由一个个碎片组成,它们源自生活、梦境,神话传说、古籍善本,甚至是与闺蜜的谈天说地,皆是彭薇的日常经验的产物。她说:“真正好的故事,具有交流经验的能力。”
 
正如本雅明曾提及,我们每天都会听到发生在全球的新闻,然而我们所拥有、值得一听的故事却少得可怜。在经验贬值的时代,讲故事这门艺术已渐渐式微,会讲故事的人更是寥寥无几。援引本雅明观点的彭薇认为,情感基础的建设,对道德规范的认识,对他人的共情,都需要通过“故事”进行潜移默化的传承,讲故事最主要的目的,便是交流经验,化解人之一生面临的各种问题与困境。
 
细细地看每一个小楼、每一扇小窗里穿行游走的,皆是一些传统的人物图式,彭薇说,并不是她偏爱传统,而是传统就之于她就像一层薄纱,给了她与现实生活保持距离,下沉灵魂,投入想象的勇气。

节日拼图
 
以屏风方式排列的作品《节日》系列,便是受上元节、中秋节、乞巧节、盂兰盆节等古代节日启发,展开的传统故事新编。在中秋节主题作品中,玉兔捣药的故事,西王母的故事,嫦娥与后羿的故事,还有后羿徒弟逢蒙杀他的故事……这些传统故事与彭薇个人的理解、想象糅合在一起,形成了超越经验之上的神性。


节日4  
140x70cm 2023 纸本设色
 
以“碑林”方式立体呈现的《塔》系列则是古人关于生育、死亡、善行、爱恨、别离、人与宠物的故事。每一层“塔”都上演着一个不同的日常片段,又如同一幕幕人生戏剧的演绎,在层层迭进中构成了遥远的宏大叙事。
 
“故”一字宣告了“故事”永远指向“过去式”,叙述它们就是直面生与死、今与昔的互相包含。只是,古往今来的每一个故事,究其内核,所指向的问题与困境的本质又是那样的相似。
 
在不可言说的过去三年里,彭薇试图以不尽相同的讲故事方式来凝视困境,而每一次问题的提出,最终都回归到日常、自我与周身的观照。所以当爱讲故事的彭薇渗透进历史与当下的无数瞬间,发掘每一个日常灵晕时,她也寻找到了避免陷入无限琐碎与庸常,得以与悲伤自处的方式。

2 梦境空间的重构
 
南池子美术馆内,60幅绘画与20个动画短片被彭薇按照本雅明书中的三个章节拆分为三个篇章,通过“讲故事的人”的线索串联起来,演变为一个现场为观众讲述的新故事。如同她画中错综迷离的故事碎片一样,经由不同建筑图式、不同空间的串联,组成了完整的宏大叙事。
 
空间是彭薇创作以来十分重要的图式语言,而它的重要性在三年来的生活与创作中,似乎更为凸显。诸如房间在三年内成为我们的避风港亦成为了我们的桎梏;而纵观人生,它是承载我们生活片段的容器;或观望人类文明,它是古代起居文明的缩影,也是现代生活最终极的核心空间。

在一次前往敦煌的采风中,成百上千的佛经故事拥挤在四壁和天顶,场景重重迭进,故事环环相扣。他们为彭薇“编织”故事的空间提供了图式的方向,于是“故事系列”作品成为了与过往不同的多维叙事。
 
窗棂、走廊、屋顶、大殿、院落、亭子、高塔……这些敦煌壁画里的建筑结构,托起了彭薇情感相互关联又各自独立的碎片化故事。

塔9  180x60cm  2021  纸本设色
 
其中《塔》是“故事系列”的起点,可感彭薇对其的迷恋,如卡拉瓦乔的《慈悲七行》与敦煌佛教画的“七福田”杂糅在一起,在彭薇的“塔”中相遇。《有故事的房间》则是对“塔”中故事的拆解,而动画《我们都需要故事》则是对“塔”的再一次重构与搭建。
 
“塔是空间的叠加、故事的叠加,抑或是欲望的叠加、精神向度的叠加。在逐层向上的塔的空间中,现实、梦境、神话传说、圣经或佛教故事、人对生的感念或者对死亡的想象……有如碎片,被重构、拼合。”
 
塔中举重若轻的人生故事再反复上演着,而观看故事的我们,又何尝不是这困在塔中的人。

3 完美的在场者
 
拾级步入展览二层,走过转角的楼梯,《Hi-Ne-Ni》和绢鞋《好事成双》成为画家本人“在场”的隐喻。

Hi-Ne-Ni -有故事的房间2  
70x34x34cm  2021  麻纸水墨
 
“在场”是近年来彭薇对自己创作的一种“苛求”。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,她发现很难再像年轻时那般近乎真空、不问世事地创作。诸如越来越多的人用手机看画,她却发现无论再好的国画在手机中都会失去原作的质感,成为一张白纸。而抵抗这一现实难题的办法是将其吸纳进自己的创作,她希望用自己的语言拓展当下时代背景下更多观看的方式与意义。

动画手稿  12.5x31.5cm  2022  纸本设色

同一层空间展出的动画《塔的晨昏》是彭薇首次尝试动画创作:伴随着驶过的马车,私语的行人,一座高塔在白天缓缓建起。入夜,昏黄的灯光一层一层亮起,人影晃动其中,有巡逻的官兵,吹笛的仕女,弹古琴的乐师,依依不舍的恋人,与宠物嬉戏的孩童,甚至飞升的仙女。简洁的故事,既像人间的一日,更像一场梦境。
 
在彭薇看来,如果关于故事的绘画是空间里的叙事,是一种凝固的定格,那动画则是流动的、时间性的叙事。它可以承载更细节的思维过程、更充盈的内心戏。此外,当绘画变成了动画,便产生了诸如戏剧的离间效果,它让原本一瞬的故事变得更不清不楚了。观者得以从故事中抽离,从而投入一种理性的思绪,以旁观者的姿态去凝视彭薇笔下经由挪用、重组所再造的他人的命运。对彭薇来说,这种“在场”正是她所追求的。

大房间2  70x140cm  2020  纸本设色
 
绘画之余,她便坐在工作室里,用iPad给动画补笔,自学软件,用手指一帧帧完成动画的初剪和配乐。现成乐存在版权问题,且时长和点位与画面不尽匹配,她便在工作室里敲敲打打,自己配乐。在近三年的时间里,她不断修改剧本、情景,前后更换了3位特效师辅助,直到开展前才完成最后的修缮。
 
“每做完一个系列的时候,常有失落感,我觉得它并没有那么完美,于是不断追求我想象中所谓完美的状态,做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丰富,最终形成一个由我本人性格塑造的自然的系统。”
 
曾言“之于创作,好玩是第一位的”的彭薇,一次次对观看方式的挑战与拓展又何尝不是因为骨子里的叛逆。
 
哪怕步入中年的她,也会对25岁尚不谙世事的自己说:“很羡慕你,年轻,什么都不担心,就担心自己能不能成为特殊的人,能不能做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。这张画画出来了,下一张还会不会比这张更有意思。其实,还有生活里的好多意外等着你。”
 
只是,心态虽变了,那股自由的心气儿却没有消失。

这就是她-2  38x72.5cm  2019  麻纸水墨
 
当别人为她贴上“唯美”的女性标签时,她不以为然,随即举办了展览“女性空间”,希望以自身的柔韧感,为女性撑开一片或窄或宽的天地;别人呵斥她的作品《脱壳》是对传统水墨的离经叛道,她直言只要对自己有个交代便好;有人不让她画春宫,她便小心翼翼将将春宫制进了绢鞋里,素色的鞋面掩盖着活色生香的鞋垫,有一种脆弱的明艳……
 
素净的工作室里,她一边梳理着资料,一边点起一根女士香烟。幽幽的烟雾泛出淡淡的香气,不禁让人想到空间内,悬挂在那被凝视的那件作品,纸塑的躯壳上绘着一则关于生育的故事,淡淡的色彩,美得那样轻盈,又那样坚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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